「辛苦您了。」
她向護士長問了聲好,然後一邊遞上年糕,一邊跟其他護士一一打過招呼。跟往常一樣,她在與護士交流英惠的病情時,那個每次都誤以為她是護士的五十多歲女患者從窗邊匆匆走來,向她鞠了一個躬:
「我的頭好痛,拜託你跟醫生講一下幫我換藥。」
「我不是護士,我是來看妹妹的。」
女患者迫切地望著她的雙眼說:
「求你救救我吧……我頭痛得快要活不下去了。這樣怎麼活下去啊!」
這時,一個二十多歲的男患者走過來,緊貼在她身後。雖說這種事在醫院很常見,但她還是覺得很不安。患者們不會注意人與人之間應當保持適當的距離,也不會在意視線停留在對方身上的適當時間。就像這樣,有的患者目光獃滯地沉寂在自己的世界裡,也有一些眼神清澈但經常認錯人的患者。他們都跟當初住院時的英惠一樣。
「護士,你怎麼不管管那個人呢?他一直打我。」
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用尖銳的嗓音沖著護士長喊道。每次她來都會看到這個患者,看來她的被害妄想症又嚴重了。
她再次向護士們致謝,然後說:
「我先去跟妹妹談一下。」
從護士們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,她們也對英惠失去了耐心,沒有人覺得她可以勸得動英惠。她小心翼翼地走出護士站,盡量避免身體碰到任何一個患者。她朝英惠所在的東側走廊走去,打開病房的門走進去時,一個短髮的女人認出了她。
「您來了。」
熙珠是一位住院接受酒精中毒和輕度狂躁症治療的患者,她的身材結實,聲音有些沙啞,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顯得十分可愛。醫院會讓病情好轉的患者幫忙照顧失智症患者,家屬也會提供一些酬勞給他們。由於英惠一直不肯吃東西,行動不便後,她只好拜託熙珠來幫忙照顧英惠了。
「辛苦了。」
就在她露出微笑的剎那,熙珠用自己濕漉漉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。
「怎麼辦?聽說英惠可能會死掉。」
熙珠圓圓的眼裡噙滿了淚水。
「……她的狀況怎麼樣?」
「剛才也吐了點血。醫生說,她不吃東西,胃酸傷了胃壁,所以才會經常出現胃痙攣。可為什麼會吐血呢?」
熙珠的哽咽聲越來越大了。
「我最初照顧她的時候還沒有這樣……是不是我照顧得不周啊?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。早知道這樣,我就不應該承擔照顧她的責任。」
熙珠的聲音越來越激動,她走到英惠的床邊。她心想,如果看不到這一切該有多好,如果有人來蒙住自己的眼睛該有多好。
只見英惠平躺在床上,目光像是在望著窗外,但仔細一看,那雙失去焦距的眼睛無比空洞。整張臉、脖子、肩膀和四肢已經一點肉沒有了,骨瘦如柴的模樣就跟災區飢餓的難民一樣。她看到英惠的雙頰和手臂上長出了仿若孩子身上才有的長長的汗毛。醫生解釋說,這是由於長時間不進食導致的荷爾蒙失調現象。
難道說英惠是想變回孩子嗎?她已經很久沒有來月經了,體重不足三十公斤,乳房自然也都平了。英惠就跟停止了二次生長的女孩一樣,十分怪異地躺在床上。
她掀開白色的被子,為了查看尾椎骨和背部是否生了褥瘡,把一動不動的英惠翻了過來,只見之前潰爛的部位還沒有痊癒。她的視線停留在了臀部那塊淡綠色的胎記上,眼前突然浮現出了從胎記延伸而出的布滿全身的花朵,然後又消失了。 「熙珠,謝謝你。」
「……我每天用濕毛巾幫她擦身體,然後撲爽身粉,但天氣潮濕,始終不見好轉。」 「真是謝謝你了。」
「以前跟護士一起幫她洗澡還很吃力,但現在她變輕了,一點也不吃力了,就跟給小孩洗澡似的。本來今天打算幫她洗澡的,聽說她要轉院,所以想最後一次……」 熙珠的大眼睛又紅了。 「好,等一下我們一起幫她洗。」 「嗯,下午四點才有熱水……」 熙珠不停地擦拭著充了血的眼睛。 「那待會兒見。」 她點頭目送熙珠離開後,重新幫英惠蓋上了被子。為了不讓英惠的腳露在外面,她掖了一下被角。她看到了爆裂的血管,兩隻胳膊、腳背和腳跟的靜脈,已經沒有一處是好的了。通過靜脈注射供應蛋白質和葡萄糖是唯一的辦法,但英惠身上已經沒有一處能扎針的地方了。主治醫生說,最後的方法只有注射肩膀處連接的大動脈,但這是非常危險的手術,必須轉到一般的綜合醫院才能做。他們之前也嘗試過幾次從鼻孔插入胃管的方法,但英惠緊閉著喉嚨,所以始終沒有成功。也就是說,如果今天再不成功的話,這家醫院就要放棄英惠了。
三個月前,在樹林里找到英惠以後,她在原定的探病日來到院務科,得知主治醫師想見自己一面。自從英惠剛住院時見過他一次,之後便再也沒見過他了,所以這多少讓她感到緊張不安。
「……因為我們知道她看到菜里有肉就會出現不安,所以送餐時,都會很小心。現在到了吃飯時間,她也不到大廳來了。把餐盤送到病房,她也不肯吃。她這樣已經四天了,而且出現了脫水現象。給她打點滴也會劇烈反抗……我們懷疑她沒有按時吃藥。」
醫生懷疑英惠住院以來沒有吃下那些處方葯,他甚至自責起來,由於患者剛住院時的病情略有起色,所以自己也有些掉以輕心。那天早上,護士要檢查英惠是否吞下了葯,但她始終不配合。於是護士強行扒開了她的嘴巴,然後用手電筒一照,這才發現了那些藏在舌頭底下的葯。
那天,英惠躺在床上,手背上打著點滴。她問英惠:
「為什麼這麼做?你跑去漆黑的樹林里做什麼?你不冷嗎?萬一大病一場可怎麼辦?」
英惠的臉急劇消瘦,沒有梳理的頭髮就跟海草一樣蓬亂。
「你得吃飯啊。就算不吃肉,可怎麼連其他東西也不吃了呢?」
英惠輕輕地動了一下嘴:「我渴,給我水。」她趕快到大廳接了一杯水來,英惠喝完水,氣喘吁吁地問:
「姐,你見過醫生了嗎?」
「嗯,見過了。你為什麼不吃……」
英惠打斷她的話。
「醫生是不是說我的內臟都退化了?」
她無言以對,英惠把消瘦的臉湊了過來。
「姐,我現在不是動物了。」
英惠就像在講重大的機密一樣,環視著空無一人的病房繼續說道:
「我不用再吃飯了,只要有陽光,我就能活下去。」
「你胡說什麼呢?你真以為自己變成樹了嗎?那植物怎麼能開口講話,怎麼會有思考?」
英惠的眼中閃過一道光,臉上綻放著不可思議的笑容。
「姐姐說的沒錯……很快,我就不用講話和思考了。」
英惠發出呵呵的笑聲,接著喘起了粗氣。
「真的很快,再等我一下,姐姐。」